拈花之外
拈花之外
文/炜枫
题记:佛曰:不可说!不是怕泄露天机,而是无法用语言清晰的描述出来。靠自己因时,因地,因人,因事,灵活多变,对症下药的去变通,靠顿悟,就如同“佛祖拈花,迦叶一笑”般美妙!
灵山古刹的晨钟撞碎雾霭时,世尊正坐在菩提树下,指尖轻拈一枝金婆罗。花瓣上的露水珠坠欲落,三千弟子屏息以待,唯有迦叶尊者忽然展眉,那一笑如破云的光,照见了语言从未抵达的秘境。后来有人问,佛陀为何不直说那拈花的深意?答曰:非不能说,是说不得。
说不得的,原是道本身。
一、言筌之外
《楞严经》里有个有趣的譬喻:如人以手指月示人,彼人因指,当应看月。若复观指,以为月体,此人岂唯亡失月轮,亦亡其指。语言便是这指,世人却总把指尖的纹路当作月亮的盈亏。维特根斯坦说“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”,其实早在两千年前,庄子就已叹过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,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”——语言这叶扁舟,载不动真理的汪洋。
慧能初见弘忍,弘忍问:“汝是岭南人,又是獦獠,若为堪作佛?”慧能答:“人虽有南北,佛性本无南北;獦獠身与和尚不同,佛性有何差别?”这番话里藏着大机锋:佛性是月亮,“南北”“獦獠”是手指,若执着于手指的差异,便错过了共有的月亮。后来慧能隐于猎队十五年,见猎人烹肉,说“但吃肉边菜”,这“边”字极妙——语言如肉,真理如菜,不执于肉的腥膻,方得菜的清甘。
古希腊哲人芝诺有个“飞矢不动”的悖论,说飞箭在每一瞬间都占据固定位置,故其实是静止的。语言也常做这悖论的帮凶:说“动”,便割裂了静;说“有”,便预设了无。就像僧人问洞山良价:“如何是佛?”洞山答:“麻三斤。”麻是寻常麻,斤是寻常量,却在语言的逻辑断裂处,露出真理的衣角。你若追问“麻三斤与佛何干”,便如追问“手指与月亮何干”,早已落在言筌之外。
二、应机如镜
药山惟俨见弟子道吾、云岩侍立,指庭前树曰:“这株树,向明处生长,向暗处枯萎。”道吾曰:“当向明处去。”云岩曰:“当向暗处去。”惟俨叹:“道吾失却一只眼,云岩失却两只眼。”
这叹息里藏着“因时因地”的真机。明处有明处的荣,暗处有暗处的寂,执着于“去何处”,便失却了“随其处”的自在。就像孔子见阳货,不欲见却不得不见,便趁阳货外出时拜访,偏遇着阳货归来——这躲闪与相遇之间,藏着“邦有道,不废;邦无道,免于刑戮”的权变。《周易》六十四卦,每卦六爻皆变,所谓“时中”,正是在流转中找那个不即不离的支点。
百丈怀海立“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”的清规,有人问:“和尚修道,还用功否?”百丈答:“用功。”“如何用功?”“饥来吃饭,困来即眠。”问者不解:“众人皆然,何独言用功?”百丈曰:“众人吃饭时不肯吃饭,百种须索;睡时不肯睡,千般计较。”同是吃饭睡觉,众人在欲望里打滚,禅者在当下里安住——这差异不在事相,在用心。就像医者诊脉,同是弦脉,对肝旺者是病,对习武人是常,分寸全在“因人因事”的体察里。
《传灯录》载,有源律师问大珠慧海:“心要如何住?”慧海曰:“住无住处。”这“无住处”正是最好的住处。就像水流向低处,不是刻意选择方向,而是顺应地势的自然;云聚向高空,不是执着于位置,而是应合气侯的推移。所谓变通,从不是巧舌如簧的周旋,而是让心成为明镜,物来则照,物去则空,不将不迎,应而不藏。
三、一笑通玄
世尊拈花时,迦叶为何笑?不是笑花的娇妍,也不是笑众人的懵懂,而是笑那花里藏着的“不立文字”的玄机。花从未说“我在绽放”,却把春信递到每个人眼底;佛从未说“道是什么”,却把那不可说的东西,揉进了拈花的手势里。这笑,是两个灵魂在沉默中的击掌。
后来丹霞天然禅师见慧林寺佛像,竟取来烧火取暖。院主呵斥:“何得烧佛?”丹霞以杖拨灰曰:“我烧取舍利。”院主曰:“木佛何有舍利?”丹霞笑:“既无舍利,更取两尊烧。”这看似狂悖的举动,恰是对“执着于相”的棒喝——佛不在木像里,正如道不在文字里,烧的是有形的像,醒的是无形的心。
顿悟从来不是逻辑的产物,而是混沌中突然亮起的灯。庞蕴居士见马祖道一,问:“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?”马祖曰:“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,即向汝道。”庞蕴当下大悟。“一口吸尽西江水”是不可能的事,正因其不可能,才打破了思维的藩篱——那“不与万法为侣者”,本就超越了“是什么”的追问,就像迦叶的笑,超越了“为什么笑”的解读。
这让我想起陶渊明采菊见南山的瞬间。“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”,他没说“这是自然之美”,也没说“这是归隐之乐”,只一句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。那“真意”在鸟翅的弧度里,在山岚的流动里,在菊花的淡香里,唯独不在“辨”的言辞里。就像婴儿初见世界,不用语言,却已与万物照面。
四、日常中的灵山
晨起扫地,见蛛网上的露珠在晨光里流转,忽然懂得世尊拈的那枝花——露珠与花瓣的相遇,从不需要语言见证;扫地时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,与灵山的法音原是同一种频率。
有人问赵州从谂:“如何是赵州?”赵州答:“东门、西门、南门、北门。”这回答里藏着大自在:赵州不在“赵州”这两个字里,而在穿过城门的风里,在城门下歇脚的旅人里,在问者此刻站立的土地里。所谓“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”,原来灵山从不在远方,而在淘米时水流过指缝的微凉里,在推门时门轴转动的轻响里,在与友人相对无言却心意相通的默契里。
暮色四合时,独坐窗前看云。云聚云散,从不用语言宣告形状,却把万千意象刻进看云人的心里。这多像我们与真理的相遇:它从不说“我在这里”,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让你在茶的苦涩里尝到甘醇,在雨的清冷里感到温润,在争吵的尽头摸到慈悲。
此时忽想起迦叶的笑。那笑里没有答案,却比所有答案都更圆满——就像此刻窗外的云,从不需要解释自己的形状,却早已是最好的启示。